讵有青乌

聊将锦瑟记流年。

【惠荆】《观獾笔记》(上)

Summary:“吕惠卿终于松了一口气,试探性的道:‘先生?’獾的脸上露出了疑似孺子可教的神情,看着他点了点头。”

历史魔幻主义,人物理解及考据都我流且史盲。


熙宁三年二月四日[1],早春初醒,正值乍暖还寒[2]之时。

入宫召对结束之后,吕惠卿奉诏去慰问居家的王安石。


他平时来往王府的次数并不少,对这里也算熟捻;两面墙垣雪白,院中梅花、杏花[3]新开几枝,暗香袭人,即使在外面也依稀可辨。

仆从进去通报,而他正立在门口悠悠等候的时候,忽然肩上一沉——有什么东西从墙上砸了下来,裹挟的一股力量让他险些没站稳;他转头一看,这始作俑者竟然是一只獾。


獾尖喙,短足短尾,深毛褐色[4],而这只獾似乎又与它的同族有相异之处,黝黑的眼睛如龙眼核一般,却一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。

毕竟獾平常最多见于街头食铺,一人一獾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,吕惠卿才确定了这是什么生物,不由略感诧异:上次来的时候似乎没看到王安石养了这么一只獾啊。


獾的体型并不小,在他的肩上险些滑了下去,只能一边用爪子定住自己,一边不停的往他的怀里钻,这场景委实有些滑稽,况且这只獾的脸上还露出了仿佛凝重的表情。

吕惠卿不由失笑,他蹲了下来,很好心的把毫无防备的獾轻放在了地上。恰恰这时仆从出来,吕惠卿理了理被獾弄乱抓皱的衣摆,拭了一下肩上和袖上沾上的灰,在獾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从容的走了进去。


王府的家仆神色有些仓惶的候在堂前,却又欲言又止;吕惠卿看在眼中,仍然不急不徐的道:“先生可在家中?”

“吕中允[5],”家仆行礼毕,才难以启齿的低声答道:“王政事方才有事出去,小人也不知道他去往何处。”


吕惠卿玩味稍许,觉得王安石没有避着他的缘由——先前神宗要向王安石谕旨时,也多是派他来,应该是真的不在;而以王安石异于常人的性情和家仆的神态推断,大概没有和身边人说过一声就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。

代皇帝批答是翰林学士的职权之一,而他想到司马光借此将新政定义为“士夫沸腾,黎民骚动”,以致皇帝都须为他的所为作出解释,不可不谓之“不知轻重”,不觉心生厌恶。


他笑了笑,温言道:“我知道了,那我明日再来。”

家仆见他善解人意如此,也大为感激;而吕惠卿突然想起刚才那只獾,状似无意的道:“先生近来在家里可养了什么?”

家仆疑惑,“并无,中允何出此言?”

吕惠卿微笑道:“那兴许是我记错了吧。”


他出去的时候,獾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,吕惠卿的余光扫过,也不觉得失望或惋惜——他并没有把它带回去的想法;等他上车之后,发现车厢里已经静静的卧着那只消失的獾,而獾直直的盯着他。

吕惠卿陷入了沉思,而獾在刹那间以非常敏捷的速度重新跃入他的怀中,一双强有力的爪子死死的抓着——他去年新换的官服。

獾大义凛然的叫了一声,大有与他的官服同存亡的姿态。


吕惠卿嘴角抽了抽,强硬的驱逐它似乎有些不好,但带它回去又绝非他的本意,此时吕惠卿终于明白了什么是“进退两难”。

仆从忍着笑劝解道:“这獾既然通人性如此,官人[6]不妨留下好了。”吕惠卿也觉得无奈,而当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,只能再徐徐图之了。


帘幌拂坠,肩舆行于道上,融融光影从外帷透入,满室璨然,也照在獾的身上:它这才松开爪子,挪动了一下,然后非常自然的趴瘫在他的袖子上,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。

如果此獾是人的话,堪称“恬不知耻”,吕惠卿心想。


待到下车的时候,吕惠卿的手臂被它枕得都没知觉了;他瞥了它一眼,于是獾非常贴心的重新抓住了衣服,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前,吕惠卿叹了口气,只好重新把它抱住。

吕惠卿的府邸比王安石的稍小一些,所种花目也略有差别,而玉兰抽枝、梨云柳絮,也是一般春景。


既然已经把它带回来了,那也只能姑且养着了,或许之后可以借花献佛的送给王安石?吕惠卿正思忖着,家仆已经迎了过来,看见獾颇惊异的道:“官人要养獾了?”

吕惠卿本来要否认,但听到獾这时叫了一声,突然心有灵犀的明白它是饿了,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变成了“……你先去准备些獾吃的东西来吧。”

獾满意的又叫了一声,吕惠卿心中那种被胁迫的古怪感愈发强烈了。

家仆觑了一眼,感觉他好像有些不情愿,但又觉得这定然是错觉,便恭敬的道:“小人知道了。”


吕惠卿试探性的把獾放在了地上,獾也没有抵抗,但等他回头时,发现獾正尾行缀随在他后面,它的步伐比人要小,却仍然努力的大步前行着,相当不桡不诎。

他很头疼,这样好像也不是办法,只好又折回去把獾抱了起来。


吕惠卿的书斋中有屏风,笔墨浓淡相宜,上面书着《大雅》中的《烝民》,其中一句是“吉甫作诵,穆如清风”。

案上置着粉青冰裂鳝血纹官窑茶具,乃系神宗所赐[7];一旁又有小凤团茶饼,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——庆历中,蔡襄为福建转运使,始造小片茶,凡二十饼重一斤,其价直金二两[8];他曾赠给王安石过一些,王安石则又转赠过吕惠卿。

——王安石虽然暴殄了蔡襄的茶[9],但他并不是一个对茶艺一窍不通的人,只是他平时杂务琐重,没有那么多心力倾注于此罢了;所以在吕惠卿有一次到他家来看见后随口称赞了几句之后,也就直接无所吝惜的赠给他了一些。


王安石对一些身外之物向来看得很淡,送过了也就忘了,或许只有在夫人吴氏疑惑时才会开口解答道:“送人了”,但当他每次看到那叠少了些的茶饼也会想到是送给了谁;吕惠卿是有些惊讶的收下了,这种极细微寻常的小事在他们之间自然用不着故作诚惶诚恐的推让,而每次看到时,他又何曾忘记是谁赠给了他。

他们共事的时间虽然并不算很久,但相识已逾十年,相知后的交情也如汇水入海般一日胜过一日的深。他们有着相同的志向,即使是他助他修订奏章时意见相左时,往往三言两语便彼此同心——“共藏多少意,不语两相知”,这确然是他们之间的真实写照。

正因这种对对方生活的渗透是潜移默化、润物细无声的,所以他们在对方身上留下过的痕迹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彻底抽离的。


獾端坐在一旁的蒲团上,眯着眼睛旁观他点茶。

吕惠卿先以净纸将茶饼密裹捶碎,再以银茶碾熟碾直至色白,罗细而茶浮,然后是候汤。候汤极难,未熟则沫浮,过熟则茶沉,沉瓶中煮之又不可辨,故极考验人的耐心。

而吕惠卿无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,他就这样支颐等候着;从獾这边看,桌正对着一窗晴翠,花影摇曳,而他的确天资清瘦,官服的袖口滑下来,露出一截伶仃的腕,此时动作行云流水,显得异常风采潇然。


熁盏已毕,这才到了点茶,注汤四分则止,面色鲜白。点茶以著盏无水痕为绝佳,斗茶时又以此为水痕耐久时长为衡量输赢优劣的标准[10],因为大概要等上很久,吕惠卿决定去取书。

他刚要起身,獾一下又跳到了他怀里,吕惠卿都有些麻木了,他感觉自己都快要习惯这只獾的不按常理出牌了,只好再把它笼在怀里。


吕惠卿家中藏书颇盛,柜架层层,他正思索该选那本书时,獾突然跃上书架,用爪子指向了其中一本,吕惠卿定睛一看,那是《南华真经》。

他蹙眉,情不自禁的疑惑道:“你想要这本?”獾非常矜持庄重的点了点头。吕惠卿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,他不是没读过《搜神记》,但对于神鬼之事发生在身边还是未曾料想。

他有些恍惚的取出书,神不守舍的把獾重新抱起来,然后心情复杂的重新坐下。


他翻开书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拿反了,于是又颤巍巍的正了过来。

獾实在看不下去了,直接一跃上桌;它用爪子蘸了些墨,直接在一旁搁置的纸上歪歪扭扭的写字。

吕惠卿屏息凝神,看见它先写了一个“王”字,脑海中顿时掠过什么“大楚兴,陈胜王”之类,面色一下惨白;然而獾并没有停,又在下面写了一个更斜的“介”字,才转过身来,叫了一声。

王介,王介……王介甫!吕惠卿终于松了一口气,试探性的道:“先生?”獾的脸上露出了疑似孺子可教的神情,看着他点了点头。

吕惠卿靠在椅子上,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

他刚想说些什么,目光扫向桌面时突然一凝:獾刚才跳上桌子,他先前点好的茶被震了一下,已经出现水纹了;这也就算了,他写字用的纸居然是他偶然得到的澄心堂纸……

澄心堂纸细薄光润,是曾经南唐后主李煜所造,因较为罕见,他自己除了请他人作书以外也很少使用[11],没想到今日和蔡襄那杯绝品的茶沦落到了一个下场。


王安石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,他指了指刚才被吕惠卿搁置在一边的《南华真经》,示意他继续看书。

吕惠卿心中五味掺杂,一边打开书一边道:“先生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王安石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并不知道。吕惠卿一想也是,如果他真的有这般深厚的道行法力,很多事情可能都要轻松容易得多。

他又问道:“那我去同官家和你府上知会一声,就说你暂时外出散心?”


王安石沉思稍许,点了点头,目光仍然滯在书上,吕惠卿本还有很多想问,但现在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开始和他一起读书。

他先前读的时候已经留了一些注疏,但还较为散乱零碎,不足成篇;吕惠卿是打算等将来清闲了再重新汇总一遍,现在被王安石先睹,未免还没做好准备,但王安石是他的老师,给他看倒也无妨。


王安石不仅在变成獾这件事上表现得极其从容淡定,甚至现在都随遇而安的读起了书,吕惠卿心中不由肃然起敬。

 


[1]熙宁三年二月,王安石上奏告假,时任翰林学士的司马光代宋神宗批答(即《赐参知政事王安石不允断来章批答》),中有“士夫沸腾,黎民骚动”语,王安石阅后震怒,后居家二十余天,中间宋神宗派吕惠卿上门谕晓帝旨。

(《宋史纪事本末》:“帝谕执政罢青苗法,赵抃请俟安石出。安石求去,帝命司马光草答诏,有“士夫沸腾,黎民骚动”之语。安石抗章自辩,帝为巽辞谢之,且命吕惠卿谕旨。”)

[2]“乍暖还寒”出自李清照《声声慢》,本是形容秋季,文里是春天,但纠结了一下还是用了。

[3]王安石家中种什么花没有详细考据材料,作者因为《北陂杏花》和《梅花》两首诗所以选用了杏花和梅花。

[4]对獾的描述来源于李时珍《本草纲目·兽二·獾》。

[5]时吕惠卿任太子中允、崇政殿说书、集贤校理、判司农寺,王安石任右谏议大夫、参知政事。

[6]据赵翼《陔馀丛考》卷三七载,唐以前唯有官者方称官人,至宋已为时俗通称,明代以后遍及士庶,奴仆称主及尊长呼幼,皆可称某官人。

[7]高濂《遵生安笺》:“色取粉青为上,淡白次之,油灰色之下也;纹取冰裂鳝血为上,梅花片墨纹次之,细碎纹之下也。”

神宗赐吕惠卿官窑茶具并无历史考据,是作者为了给他装点门面编的(感谢神宗赞助),下面的凤团茶一样。

[8]苏轼《月兔诗》:“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,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。”

欧阳修《归田录》卷二:“庆历中,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,始造小片龙茶以进,其品绝精,谓之小团。凡二十饼重一斤,值黄金二两,然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也。”

[9]彭乘《墨客挥犀》:“王荆公为小学士时,尝访君谟,君谟闻公至,喜甚,自取绝品茶,亲涤器烹点以待公,冀公称赏。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,投茶瓯中并食之。君谟失色,公徐曰:“大好茶味。”君谟大笑,且叹公之真率也。”

[10]以上茶相关全部来自蔡襄《茶录》。

[11]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:“余家尝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纸,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《筹笔驿》诗。”

费著《笺纸谱》:“澄心堂纸,取李氏澄心堂样制也,盖表光之所轻脆而精绝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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